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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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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眼,瞅見妖尊雙手掌上那灰撲撲、毛茸茸的一團,還不及問話,那團灰毛小禽側了腦袋,兩翅抵著身子,已然惡狠狠地朝陳阿伯發出聲震四野的“嘰”聲,聲聲怒意十足,若不是妖尊輕輕地用大拇指按住小禽鳥的背,只怕它已經要飛撲除去,抓向陳阿伯臉上了。

“這……這是?”感受到小禽鳥的厭惡,陳阿伯不禁後退兩步,擦擦額角的汗粒。

“嘰!嘰!”

土地公不禁再次擡手抹汗,苦笑向妖尊:“妖尊啊,這位小兄弟是哪裏話,小老兒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存害妖尊的心啊。”

妖尊亦覺得這半路飛出的小鳥兒蠻不講理地兇神惡煞,但見他心急火燎的維護之意,又不禁心中感動,將小朗捧到眼前,和聲和氣道:“小朗別鬧,陳阿伯是有正事,胡說什麽害不害的?難道你知道荔枝城的妖怪什麽來路?”

小朗幹脆利落地搖了搖鳥頭。

“那就是了,”妖尊又笑,“我不過下山去探探虛實,並不會有什麽危險。”

但主客倆的輪番說辭顯然都未能打動小朗小鳥,他從妖尊的手上飛起,繞著土地公邊轉圈邊憤怒地“嘰嘰”叫。

陳阿伯一臉苦地看向妖尊,妖尊面色沈了下來,稍微硬了口氣向小鳥道:“小朗!不許你擅入議事堂,趕緊回去!”

小朗霎時停下了動作,下到地上,猛力地一轉身,邁著兩條小腿,仿佛每一步都要踩出個腳印般地出了議事堂。

“陳土地公,舍弟……年幼無知,失禮之處,還望海涵。”妖尊向土地公拱手行禮,土地公疑惑地反問:“妖尊這弟弟,可是親的?”

妖尊啞然失笑:“自然不是。那孩子出身高貴,在下高攀不上。只是事有從權,暫且由在下照顧而已。”

土地公若有所思,撚著下頦白須道:“原來如此。難怪那小鳥兒身上竟是感受不到絲毫濁妖之氣……”

“陳老伯,還是速速出發吧。”妖尊不願外人肆意打聽和猜測小朗的來歷,見土地公陷入苦思,連忙岔開了話題。

陳阿伯如夢初醒般連連點頭,附和道:“是是,小老兒先行回城,請妖尊準備妥當之後,至城內的土地廟與小老兒會合,再作商議。”

離開南山前,妖尊喚來心腹小妖,要他們一定要對小朗照顧周到,原本還打算親自去與小朗告別,孰料到了房間門口,卻是連敲帶喚也不見那只發脾氣的小東西有所回應,他無奈苦笑,只好隔著門板,向小鳥兒叮囑了一番,便行離去。

走出幾步,又依稀聽見小朗“嘰嘰”地回了一句,帶著惱怒與憋屈:“我不是你弟弟,更不是你兒子!”,妖尊再次搖頭,唇角勾出淡笑,那毛茸茸的模樣,卻要他怎麽把小朗當鳳凰尊重?

趕在夕陽落下、城門上鎖之前進了城,妖尊作一文士打扮,混在晚歸的人群中,摸索到土地廟時,霞光不覆,天邊最後一點火燒雲也漸沈入黑暗。

土地廟雖說也在城中,但卻是近北城門處,少有民居,妖尊一路走來,不見人跡,遠遠看見夜色中的小廟,他不由加快腳步,到得門口,不作遲疑,擡腿便進,同時口中喚道:“陳老伯?”

——說時遲那時快,廟內乍然間金光四射,小小地方飛沙走石,妖尊被晃得頭暈目眩,不及反應,忽周遭又彌漫出腥臭難聞的黃煙,妖尊連忙閉氣,卻仍在最初時不慎吸入一口,頓感胸口悶燒不已,幾欲作嘔。

神智恍惚間,倏然又是好幾聲喑啞可怖的大笑,笑聲攝人心魄,饒是妖尊修行不淺,仍是被震得雙膝一搖,他強行穩住身體,心知這是遇上了極難纏的嗜血之妖,而且看這廟中布下的妖陣,敵方還不止一位。

如今唯有尋機而退,方是上策,妖尊念頭甫轉,妖氣盈身,緩步向門口退去,不道此時,廟中再次生變,無數晶瑩透亮的細絲從四面八方纏繞上妖尊身軀,轉瞬之間,便把妖尊結結實實地從頭到腳捆紮成一巨大的蠶繭。

妖尊被支在廟的正中央,手腳全然動彈不得,眼睛卻還能夠透過絲線間的縫隙一看究竟,只見廟裏霎時多出四只妖來,面目看不大清楚,其中一位陰惻惻地笑道:“瞧瞧,果然引來了不是?咱們還得多謝那土地公啊。”

另一尖細的聲音應聲附和,語氣奉承:“主人神機妙算,實在高明!”

又有一把若蜜裏調油的聲音嬌滴滴道:“大哥,這貨既然逮住了,什麽時候開膛破肚了,小弟且來試試手藝?”

妖尊聽著,不禁暗暗叫苦,他靠著妖氣,已然知曉了外面數妖的身份,那被稱作“主人”與“大哥”的,非但是邪氣護體的嗜血妖,其原形竟還偏偏是他這原形的克星——黃鼠狼。

至於其他三妖倒是不足為懼,那兩仆役是蜘蛛精,這將他牢牢纏住的絲線毫無疑問是出自他們的能耐,而那聲似閹宦的家夥,則是只蜈蚣精,若單槍匹馬遇上妖尊,那絕對是死無葬身之地……

妖尊猛然省起一事,這蜈蚣精他並不是初次見到,原來在他剛修成妖身,還未占南山為王之前,曾經遨游宇內,以圖功業精進。

曾有一回,他路見不平,出頭□□,將一強奪大家閨秀作夫人的妖物殺死,那妖的原形正是條蜈蚣,當時兩妖鬥到狠處,都棄了人身重歸原形,丈餘長的蜈蚣轉身欲逃,被體量同等放大的雄雞狠狠啄下,不消數回,便一命嗚呼。

如今這只蜈蚣精只怕是當時那只的親朋好友,特尋了法力深厚的黃鼠狼妖來尋仇,妖尊到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小朗所說並無半分虛言,這幾個妖哪裏只是過路客,根本就是有意向他尋仇的!

難不成是鳳凰的神通?

若是當時將小朗的話當了真,再慎重些行事就好了,妖尊心道,如今身陷絲網中,又有天生克星在旁,只怕是百無一線生機,大概得等到下回投胎轉世了,才能再向小朗道歉吧。

雞年無責任番外(四)

妖尊困在妖蛛絲網層層束縛中,身不能動,卻聽得那黃鼠狼怪發出“桀桀”的怪聲,向他緩緩而近,每前一步,那邪妖的護體血氣便愈發濃重,仿有冤魂哀嚎的腥味猶若無形的繩索,牢牢牽扯住妖尊的魂魄。

明知心神若為此邪物所攝,不僅數百年修為煙消雲散,只怕難保不成這黃鼠狼的盤中美餐,但任妖尊五內俱焚,奈何無論他如何拼命,妖氣卻始終無影無蹤,連一絲絲都聚集不起。

他毛骨悚然中感到那妖邪的手已然抓到了他的肩頭,妖尊絕望地把眼一閉,只等修為盡喪、魂飛魄散那一刻到來——

不料恰在此時,妖尊倏然感到胸前灼燙難忍,渾似股烈焰直鑿心臟,他不禁慘叫一聲,蛛網隨他這聲淒厲霎那間熊熊燃燒起來,火花四濺,熱浪襲人,逼得那與妖尊肢體相接的妖邪慌不疊退後,饒是他反應敏姐,舉手定睛看時,那只手掌也幾成一塊焦炭。

其餘三妖更是心神俱裂,連滾帶爬地跌撞踉蹌到老大身邊,顫栗不已,那一口媚腔的蜈蚣精連話也無法連貫,斷斷續續地問:“大……大哥,這……這火是怎麽……回事?”

那妖邪也不是省油的燈,他適才猝不及防著了道,已是恨得牙癢,如今定下神來,只見那團耀眼奪目的金黃火焰只將籠中公雞裹在中間,並不向外肆虐,而那公雞雖受了火焰保護,旁妖近不得身,但似乎連他也抵禦不住這清冽仙氣而燃起旺盛的烈焰,竟是支撐不住人形,昏迷在地後,現出了原身。

黃鼠狼妖心中一動,他凝起妖氣,將手掌恢覆原狀,推開幾乎軟癱在他身上的兩只蜘蛛精,面帶獰笑地向躍騰不休的那團火焰小心翼翼地移前一步、再一步……

只見那火焰果如他所料,宛若有所感應般迎敵而起,瞬間竄得更高,蔓延地更開,那灼燙感向四妖邪撲面而去,除了黃鼠狼妖,其餘三只驚叫著連連退後。

“哈哈!哈哈!”黃鼠狼妖仰面大笑,邊笑邊譏諷道,“這倒是有趣了,也不知是那個愚蠢無知的小仙給這只公雞加了護體仙印!”

“……那,大哥,我們不就下不了手……小弟的仇……”妖媚的蜈蚣精聽得絕望至極,泫然欲泣地道。

黃鼠狼妖卻笑道:“是,無需你我動手,你便可大仇得報。來,你們尋個安全的地方坐著,咱們兄弟主仆四個,就圍爐烤雞,多愜意!”

轉頭見那三個小妖仍是瑟縮而不明所以的呆蠢狀,黃鼠狼妖循循善誘地解釋道,原來這給予公雞護體仙印的不知哪路神仙,原本是出於好意,令這仙印能在千鈞一發間自動觸發,救公雞於生死存亡的關頭。

然而,那位神仙卻生生忘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便是這護體仙印發動之後,其火焰是仙氣凝聚,在這強大的仙火灼燒之下,只需時間足夠持久,哪怕修為最深厚的妖物,也得灰飛煙滅、魂魄無存。

如今黃鼠狼妖們確是什麽事都不做,只消每隔一段時間便催動攻擊的妖法,令那攻擊身上的護體仙印不停發作,便可坐享外焦裏嫩的烤雞出爐。

其餘三妖聽罷黃鼠狼妖的話,紛紛拍手稱快起來,他們知道那護體仙焰只會保護中間的公雞不受侵襲,卻並不能主動進攻,更是放下心來,嬉笑打鬧地欣賞著土地廟中這團罕見的仙氣之火。

而妖尊早已在這鳳凰烈焰的包圍下徹底失去了知覺,一動不動,更莫說自救,眼看著小朗的好心就要把這妖尊帶入萬劫不覆的不歸途,卻還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眾妖忽聞廟外,一聲少女的嬌叱如雷貫耳,頓時皆覺眼前一花,廟中霎時多了位面含凝霜的紅裙美艷少女,少女兩眼滿是煞氣,但一見廟中的那團火焰,卻也端不住儀態,發出了“咦呀”的異聲。

少女蹙起細眉,向著火焰平伸出右手,掌心處迅速地呈現出微小的光球,那光球愈發明亮,而廟中的火焰隨之漸漸減弱,烈焰中不省人事的妖尊也在此時稍稍動彈。

黃鼠狼妖萬料不到大功告成之際,還能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勃然大怒,二話不說,陰陰一笑,忽把長袍一敞,馬步一蹲,頓時從他全身上下噴出濃密不透光的黃煙,伴以周身奪目的黃光,這廟中即刻便充斥著較之前更加可怕的腥臭味道。

那少女容顏雖幼,卻是修為不低的仙子,她一進廟門便已勘破這幾個邪道妖物的真身,只是她此次下凡是有重責在身,不願節外生枝,只消不來招惹她,她對這些為非作歹的妖物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她卻不料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物毫不忌憚她的能耐,居然先下手為強。而那怪味一起,少女的眉頭鎖得更緊,她最憎汙濁,平素對妖物可謂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見那邪物這般惡心,縱使鬥法能勝一籌,也絕不願糾纏久鬥,心念電轉,纖手一伸,於尚未熄滅的火焰中抓起大公雞的兩翅,另一手水袖猛揮,一簇金黃的火焰隨她的動作壓向數妖。

趁那幾只妖物退後之際,少女點開廟門,帶著妖尊飄忽離去。

妖尊醒來,只覺身上無處不痛,猛想起他這次出山的鎩羽敗北,再悚然一驚,他怎麽還能在那幾只妖物手下活下來?

他霍然坐起,環顧四周,發覺自己既非在那荔枝城的土地廟中,也並不是回到了南山府邸,身下是張不大的竹床,床鋪被褥皆是淡青色,屋中觸目所及,家具皆以青竹藤制為主。

再凝神留意,隱隱聽見不遠處有人聲,妖尊忍痛起身,順著聲音悄然走近幾步,雖仍未能見到人,但說話的內容卻是聽得清了,那似是一對兒少年男女在相持不下地爭執,其中少女語氣恭敬中卻帶著不耐道:“世子,您別胡鬧了成不?您若把那只公雞帶回丹穴山,族中長老們對付您的把柄可又多了一個哪。”

一少年郎清亮的聲音惱怒不甘地駁道:“那又如何?我還怕那些個老賊麽?珍珠,這世子的身份,也是你們硬塞了給我的,大不了,我不回丹穴山,就一直待在凡間,作個逍遙自在的散仙好了!”

“世子!”少女提高聲音,不無慍怒,稍頓了頓,又緩了口氣,嘆道,“可即便您願留下,那位雄雞大人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妖,仙妖縱然不是涇渭分明,可是殊途異道,今日若非奴及時趕到,那位大人就活生生要慘死在您的鳳凰之焰下了。”

少年郎顯然是無言以對。

少女趁勢又道:“世子自是將那大人視作心頭所愛,才將我鳳凰族的護體仙印相贈,只是,那大人可承受不起世子的厚愛,到時候若因世子之故,而不得已卷入我族紛爭,萬一別有居心者以妖孽視之,那位大人輕則百年修為告罄,重則性命難保,莫說償還世子的一廂情願,只怕能把世子恨入骨哪。”

她這番話出口,不但那少年無聲無息,便是躲在一旁的妖尊亦是聽得心神大震。

雖說早有念頭那小阿朗絕不是普通的鳳凰幼仔,他卻是萬萬想不到,這連人話都不會說的可愛雛鳥,除去理應一直在裝瘋賣傻外,真實身份居然是鳳凰族的世子!

而由少女直言不諱的阿朗心事,同樣令妖尊心亂如麻,原來那日七夕之夜,阿朗給予他的,竟然是護體仙印,聽那少女的口氣,這似乎是件極重要的禮物,而非輕描淡寫的小鳥絨毛而已。

兩仙一妖各懷心事,好一段時間沈默無聲,隔了良久,就聽那少年一聲輕嘆:“無論如何,我先去見見他吧。”

妖尊一驚,立刻轉身,大步回到床邊坐下,心中忐忑不已。

雞年無責任番外(五)

少年顯是未料到妖尊已然醒來,與他四目相對後愕然止步不前,妖尊也並未急於開口,默默審視眼前這褪去嬌小可愛的灰色絨毛,化身成十七八歲俊逸少年模樣的“小朗”。

雖說私下也曾暗暗猜想過小朗作人形時的模樣,然而,當時那灰撲撲、圓嘟嘟與小雛雞無甚區別的毛球,總令妖尊不由自主地便將小朗想像作是個總角幼童,生一張肉乎乎的小臉,眼兒大大的,神氣活現昂著小腦袋沖他咧嘴,笑出有趣的豁牙來。

哪料現實大謬不然。

年齡完全對不上且不論,小朗雖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形貌,但身高體量卻還真與妖尊的人化相差無幾。

而那張鵝蛋型的白皙臉龐上布局精致的五官,更是與可愛毫不沾邊,靈動十足的大眼睛自也是欠奉,小朗的一雙眼是略狹長且外眼角明顯上挑,內蘊鋒芒,再加上薄唇微抿,兩道幾乎飛入鬢中的刀眉輕蹙,那是連半分平易近人都無跡可尋。

再加上少年整個人舉手投足間的所散發出來的淩厲氣勢,頭戴嵌玉九寸金冠,身著朱色銹鳳錦袍,確是十分吻合鳳凰族世子的身份,不過若說這就是數日前那“嘰嘰嘰嘰”的小灰毛球,妖尊更願意相信旭日西起,南山成湖。

兩人沈默相對良久,妖尊見少年低頭,不由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喚聲“小朗”,孰料那少年竟搶了先去,口氣冷硬,不無責備地道:“早跟你說了,事有蹊蹺,你偏偏不聽,著了那些下三濫的道兒,如今不但自個倒黴,還連累了我來。”

他的話擲地有聲,語畢擡了眼來,直直地盯住妖尊,漆墨般的眼珠不曾流露出半分柔緩,把妖尊窒地一時啞然無語。

幸好,那之前解救過妖尊的少女也入了屋來,她聽見少年的怪罪,打著圓場嬌聲道:“世子說的什麽話,就算沒有這位大人,您難道還能躲一輩子不成?再說了,”她妙目一轉,唇角掛起略帶嘲弄的笑意,“那護體仙印,還有誰逼著您給麽?”

那少年聽少女這話,兩眉尖挑得更高,卻並未出聲反駁,只是仍不錯眼珠地瞪著妖尊。

少女見狀,輕嘆聲後笑道:“世子,這位司晨大人對您的身份來歷肯定還是一無所知哪,您有任何打算,不妨告於他知曉吧……奴且先行告退。”

她施禮後轉身,正欲移步,少年喝止住她,臉色冷峻道:“你不要想著去通報,我若不願回去,來再多人也迫不得我。”

“珍珠知道,世子放心。”少女一滯,適才的一點得色蕩然無存,垂首低聲回道。

待少女走後,妖尊遲疑了半晌,才一鼓作氣地開口問道:“你……你真是小朗?”

少年並不應聲,他大步逼到妖尊面前,居高俯視中,在妖尊鎖骨下方的位置覓到那痕跡淡淺的羽毛痕跡,毫無顧忌地伸出手來,拇指輕輕摩挲其上。

妖尊頓時覺尷尬萬分,肌膚相觸之地霍然生了灼感,他不動聲色地微側了側身,意欲對方察覺他的不適,然而小朗非但不收手,反輕聲卻有力地叱道:“別動!”

“小朗……”妖尊苦笑,盡力忽略此時此刻的詭異,道,“這次輕率下山,是我魯莽,只是,你……怎麽是叫連累你了?你要能清楚告訴我,我也好補償。”

少年動作登時頓住了,他收手退後,帶著譏諷輕笑道:“怎麽?剛剛珍珠尊你一聲‘司晨大人’,你還真把自己視作昂日星君的同輩了嗎?別忘了,你只是地上的一個小小的公雞妖,你對我闖下的禍,你憑什麽補償?”

他如今可謂脫胎換骨,盛氣淩人,口出人言後尖牙利齒,妖尊本就不好爭口舌之快,見小朗前後判若兩“鳥”,偏偏身份間又有雲泥之別,一口氣堵在胸口,竟是瞠目結舌,不能出言。

少年卻是不依不饒地繼續冷笑:“司晨大人,為何不回答?”

妖尊深吸口氣,口氣也不由轉了冷硬:“世子殿下,小妖卑賤,比不得殿下高貴,德義禮仁信之征。小妖惟恐久留有玷殿下寶地聖潔,懇請殿下恩允小妖告辭,救命之恩,待來日再報。”

說罷起身,向少年作一長揖,便要舉步,孰料半步還未踏出,就被少年牢牢抓住了手臂,妖尊皺眉,剛要開口,硬生生被少年目中的異彩攝住,就聽那少年笑道:“德義禮仁信的鳳凰,你不是也有文武勇仁信的五德麽?只不過你是妖不是仙,如今的你承受不住我的仙氣,這護體仙印在你身上,只怕要靜寂好久。”

這些話妖尊聽得懵懵懂懂,但少年說起五德之時,倏爾浮於臉上的微笑溫和若春風拂柳,竟至於令妖尊相信他並非出於嘲弄,而是真心實意。

他再次窘然,試圖掙脫少年的鉗制,不遂後有些迷惑道:“那護體仙印究竟是何物?這本是我自作主張附於身上的,是不是仍能再通過法術取將下來?”

少年聞言,神色微變,兩臂一展,竟是將妖尊攏撥入懷,語帶惱怒地問:“難道你想取下來?”

這不期然的狎昵之舉令妖尊更是窘迫至兩耳通紅,臉頰生熱,少年修長結實的身體自是與小灰毛球全然不同,難以油然而生喜憐之感,倒像是有人持了根輕羽撓心,妖尊說不出的不自在,偏偏少年氣力不小,輕易掙不出來,若要奮力相抗,仿佛又在哪裏蹊蹺怪異,他一時無可奈何,只好由著少年,口中道:“聽剛才那姑娘所言,這仙印似乎是殿下極為重要的東西,仙妖殊途,留在我身上並不合適。”

“仙妖殊途?”少年喃喃重覆,冷冷一笑,斷然道,“合適不合適,也唯有我能作主。既然我在那種癡傻雛態都選擇了將仙印贈你,那定就是最合適不過的。”

他眼神一柔,臉上似也有了羞赧,倏爾又向妖尊意味深長地道:“反正你是別無選擇,安心等待就是,我自會為你尋個妥善的法子。”

妖尊聽得愈發莫名,待要開口問個清楚明白,卻被匆匆步入的珍珠慌慌張張地打斷,珍珠滿臉驚色道:“世子不好了!九凰大長公主駕臨!”

少年悚然,放開妖尊,怒道:“她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是不是你通風報信?”

珍珠忙不疊搖頭辯解:“奴即便通報,又怎會先行告知大長公主?”

“速速出迎。”少年瞥一眼茫然不明所以的妖尊,忽又轉了主意向珍珠道,“罷了,我獨自去應付便好,你待在這裏,萬萬不能讓大皇姑發現他。還有,你將我的事,細細說與他聽,省得這呆頭雞二楞子似的。”

一席話說得妖尊與珍珠雙雙啞然無語,少年渾然未覺,整整衣冠,大步離去。

珍珠瞅了眼妖尊,籲出了口氣,向妖尊微施一禮,道:“珍珠還未感謝趙司晨大人對世子落魄凡間時的收留之恩。”

“落魄凡間?”妖尊神情間有些悵然若失,這麽說來,那語出不遜的頑劣少年還真是可愛的毛球小朗了?

虧得自己還一心盼著親見鳳凰翺翔九天的英姿,想著化作人形的小朗該是多麽惹人憐愛——原來全是癡心妄想。

珍珠似是明白妖尊心中疑惑,不等他多加追問,便將小朗的身世一五一十地道來:

原來小朗並不是只純種鳳凰,他父親是當今的鳳凰之王,母親卻是窮鄉僻壤之地鎮守一方湖泊的龍女。

妖尊頓時恍然大悟,小朗是鳳父龍母,難怪他作小雛鳥的時候,腦袋上偶爾會出現類似獸角的東西,原來是母親龍族血脈的傳承。

“那他怎麽會……”妖尊未將質問說完,珍珠便已苦笑道,“好教大人知悉,世子之所以會流落蒙塵,也與他那桀驁不馴的脾性大有幹系,只是此事事關本族皇室,珍珠身輕位卑,不好多言,還是由世子親自告知大人為妥。”

“也好。”妖尊沈吟著又問,“不過這仙印?”

珍珠抿嘴一笑,見妖尊面露不悅之色,忙道:“這護體仙印,是我族的……盟誓之物。不過大人如欲謝絕世子好意,大可順水推舟,畢竟您是地上的妖,強行將仙器置於您身邊,有害無益,只會令您的妖氣受削——”

她話未說完,猛地屋中響起一清冷的女聲:“真是笑話!堂堂鳳凰,居然看中一只公雞?”

雞年無責任番外(六)

隨聲而來一位盛氣淩人的仙女,滿身珠光寶氣,耀得屋中熠熠生輝,她臉如圓月,本是極端莊柔和的相貌,如今卻因倒豎的柳眉、下撇的嘴角而致魅力盡失,略顯猙獰。

再加上這仙子及其隨從毫無顧忌地彌散著仙氣,妖尊頓覺猶如身陷囹圄,氣息不暢,甚而有些頭暈目眩,他暗暗將妖氣盡數收斂,仍在不速之客之前站得筆直,面露笑意,拱手施禮後朗聲道:“仙子所言極是,仙妖殊途,小妖機緣巧合方與鳳凰族世子有一番萍水相逢,如今世子歸列仙班,小妖叨嘮已久,在此便與諸位仙子別過。”

“大皇姑!”少年氣急敗壞的聲音如響雷驟降,他閃到妖尊身邊,不由分說地扳住妖尊的肩,往自個身邊拽,道,“大皇姑,他身上已有侄兒的護體仙印,無論如何,請您通融!”

妖尊微微皺眉,兩人獨處姑且便忍了,現下這狂妄固執的少年又當著前輩仙子的面舉止無狀,他一瞥那高貴仙子的臉色,便心知不妙,暗中苦笑,卻奈何不了那少年。

果然那九凰仙子眼神冷冽,幾乎毫不掩飾厭惡地盯著妖尊,口中嗤笑道:“護體仙印又如何?他是下賤的妖物,難不成你還想將這汙濁之體帶上丹穴之山,玷汙上界清朗不成?”

既然天仙不留顏面,妖尊也不欲再偽作客氣,索性拋去涵養,掙開少年的束縛,哂笑道:“仙子說得好,我這汙濁之物,還是速速消失得好。”

他心中怒意幾是生平未有,只恨身份卑微,這點妖力在堂堂天仙面前不值一提,若僅因受幾句言語之辱便不自量力挑釁,而白白丟了性命,未免可悲可憐,唯有強壓下一口氣,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與這般眼高於頂的仙人分道揚鑣方是正路。

但既遭無禮,妖尊自也沒心情講究禮數,將近乎黏在身上的少年撞開,目不斜視,大步越過九凰仙子,往外走去。

只是千算萬算,漏算的還是少年小朗的厚顏無恥,見妖尊動了真格,少年心中大急,奈何大皇姑在前,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動用仙力強留對方,急中生智,一個躍撲,從後方將妖尊攔腰死死抱住,臉轉向九凰仙子,語出鏗鏘道:“大皇姑,若您不允他上丹穴之山,侄兒便隨他留在下界,再燃涅槃之焰!”

九凰仙子的面色頓時鐵青,她怒目向那面色並不較她好看多少的妖尊,鄙夷至極地斥了一句:“好個低賤無恥的妖物!”

她雙目忽閃,不待室中其他仙妖有所反應,猛將衣袖向著妖尊輕輕揮動,仙氣鼓動,小朗心中大駭,本能地要護住妖尊,不惜與大皇姑相抗,兩股至清至澈的仙氣一激蕩,小朗登時察覺不妙,然而已經為時太晚,擁在懷中的妖尊倏爾急速縮小,小朗忙伸手抱住,不禁啞然:

妖尊竟已不是人形,而重新成為一只金毛紅冠、油光水滑的大公雞,只是如今真應了世俗那一句形容,所謂“鬥敗的公雞”,低垂著頭,連頭上的冠也耷拉下來,一副頹敗不堪的模樣。

“大皇姑!”少年勃然大怒,欲要向九凰仙子發難,又恐傷害到已連人形都維持不了的妖尊,只好先牢牢將大公雞抱穩,恨恨地瞪著始作俑者。

九凰仙子終於整治到這個不遜難馴的侄子,心情舒爽,此刻重新換上了盈盈笑意,柔聲道:“你這般心急火燎做什麽?大皇姑可是在幫你。”

見少年嘴角一撇,九凰仙子含著淺笑不急不緩接道,“大皇姑若不奪去那妖物的妖氣,侄兒你卻要如何帶他上丹穴之山?仙家聖地,非但於他這妖體有害無益,折損壽命,萬一其間再有個什麽差錯,影響清濁之氣的平衡,族中的各位長老豈不是更要找你麻煩?”

少年的回答自然也在這位久經世故、身份非同一般的仙子意料之中,他緊緊將大公雞摟在懷中,絲毫不曾察覺他這舉動令得已不剩多少氣力的走地禽費勁地掙紮了幾下——沈下臉,冷聲道:“大皇姑何必再拿那些不死已僵的老鳥來壓侄兒?侄兒願將這鳳凰族世子之位讓出,只要換得吾生母的性命來!”

人間俗世常有“龍鳳呈祥”一說,然而少年卻深知這不過一個綺麗之幻夢,他是鳳父龍母所生,仍因著父母之間身份天壤之別,最終令少年生母含恨離世。

那九凰仙子與少年的生母交情匪淺,聽少年這麽一說,想起龍族之女,竟不得天命,魂飛魄散,不禁心中惻然,沈默了好久方語帶傷感地道:“侄兒,當年你父那般能耐,你母親還是正正經經的龍女,他們倆的情誼雖說有些驚世駭俗,到底算不上離經叛道,卻仍不得善終。你若真要與這……酉禽之妖結為連理,你愈發不能任性妄為,你父親如今什麽下場,你豈能重蹈覆轍?”

這番話是九凰仙子有感而發,入情入理,說話之仙也未再端著矜持的架子,眉目哀愁,少年怔楞片刻,忽而便就著懷抱公雞的姿勢直挺挺地向九凰下跪,哽聲道:“大皇姑,您見多識廣,又是除去母親之外,最疼侄兒的人,求您無論如何,給侄兒與他指條明路。”

九凰仙子的目光落到那已然一動不動的大公雞身上,五味雜陳,心中厭惡至極,恨不得一下就將那不知廉恥的妖物劈死,也不知此邪物哪來的神通,竟趁著鳳凰族世子涅槃神智未清、能耐未覆之際,使了不知何等不如不入流的手段,將世子迷得神魂顛倒,就一妖物,也癡心妄想個“攀龍附鳳”!

原來,少年小朗在七夕之夜贈予妖尊的護體仙印,並不是鳳凰一廂情願便可大功告成、發揮效果,而是需要被贈予者誠心地接受,兩情相悅,方成其護體。

既有前因在此,九凰仙子當然是萬萬想不到,對鳳凰族世子的一意孤行,那只“寡廉鮮恥”的大公雞是有苦難言,當時接下這區區一根羽毛的禮物,天曉得會是事關重大的“仙印”,不過是感動於小灰毛球的重情認真罷了。

他如今被虢奪了妖力,連人身都維持不了,精氣神皆降至極低處,又被那不知輕重的少年怕摔似的箍在懷抱,幾乎是連呼吸都難舒暢,頭腦昏沈間聽得任何聲音都是嗡嗡不清,好不容易少年換了姿勢,他勉強能辨認出那不可一世的仙子說話:“罷了,你且把他帶回丹穴之山,但切不可洩漏他的山妖出身。丹穴之山藏天地靈氣,你若願持之以恒,領他修煉身心,待他徹底褪去妖形,步入仙道,等到有了上仙之氣,再攜他拜會昂日星君,扯個不近不遠的關系,到時候他既有你所所鼎力關照,身後又有所傍,鳳為百禽之王,他到底也是只禽鳥,想來長老們不至於反對才是。”

少年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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